你看着他,那个瘦弱的孩子,如何在戏班子里摸爬滚打。被打,被骂,被欺负,甚至被亲近的玩伴背叛(虽然小癞子有他自己的无奈)。特别是那句: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。”怎么也唱不对。每一次被纠正,都被狠狠地打,直到最后,在段小楼,他的师哥,他此生唯一的“霸王”,用烟袋锅子烫他的嘴后,他带着满眼的泪和绝望,终于嘶喊出: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!”那一刻,不是学会了唱词,而是心里的某种东西,彻底被扭曲、被杀死,然后涅槃出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自我。他接受了自己是“女娇娥”的设定,从此,台上台下,他都是虞姬。这种彻底的“入戏”,是他的荣耀,也是他的囚笼。
再看程蝶衣和段小楼。哎呀,这对师兄弟,真是一言难尽。一个不疯魔不成活,把戏里的情带到了戏外,认认真真地爱着他的“霸王”,爱着那段“从一而终”的戏。另一个,段小楼,他爱戏,也爱自己,他是“霸王”,但下了台,他只是个活在俗世里的凡人。他要娶妻生子,他要适应环境,他把“戏”和“生活”分得清清楚楚。这才是悲剧的根源啊!程蝶衣的痴,对上了段小楼的俗。他们的对手戏,尤其是《牡丹亭》里游园惊梦那一出,程蝶衣一句带着嗔怪、带着满腔情意的“师哥——”,那个眼神,那个腔调,酥到骨子里,又痛到骨子里。段小楼却只是憨憨地笑,或者根本不懂他眼神里的千言万语。你看着他,会觉得,程蝶衣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仙子,而段小楼,就是那个把仙子拉回泥地的俗人。但又不能怪段小楼,他只是想“好好活着”而已。

菊仙来了。巩俐演的菊仙,不是简单的第三者,她是一个在那个乱世里拼命抓住浮木的女人。她有风尘女子的泼辣和精明,更有渴望安稳的脆弱和无奈。她爱段小楼,想嫁给他,想和他过正常人的日子。她看懂了程蝶衣对段小楼那种不合时宜的“情”,所以她吃醋,她嫉妒,她用自己的方式去争夺,去破坏。程蝶衣和菊仙之间的几次交锋,刀光剑影,没有一滴血,却看得人心惊胆战。特别是菊仙穿着那身大红旗袍,带着一队人马闯进戏院,要嫁给段小楼那场戏,程蝶衣站在楼上看着,那个眼神,有震惊,有愤怒,有绝望,仿佛他构筑起来的那个“从一而终”的世界,在那一刻坍塌了。而菊仙,她又何尝不是在时代的洪流里挣扎?她的悲剧,是嫁给了那个承受不起她期望的男人,夹在了两个艺术生命之间。
电影最让人喘不过气的是,它不仅写情写义,更写时代。军阀混战、抗日战争、解放、文革……这些历史的车轮,一个接一个地碾过这几个渺小的个体。他们想守住的,无论是戏、是情、是命,都被碾得粉碎。特别是文革那场批斗大会,简直是人性丑陋的集中营。师兄弟,为了保命,互相揭发。段小楼为了活下去,说出了最伤害程蝶衣的话,指责他抽大烟,指责他给日本人唱戏。而程蝶衣呢?在那样的重压下,他也喊出了菊仙的“真相”——她曾是妓女。那一刻,他们互相剥光了对方的尊严,也亲手撕碎了彼此之间仅剩的情义。程蝶衣在地上打滚,嘶喊着“你们都骗我!我一个人演不了啦!” 那种被背叛、被抛弃的彻骨之痛,穿透屏幕。段小楼面对程蝶衣撕心裂肺的质问:“你们都骗我!我也全都告诉你!”他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恐惧和懦弱,让人又怜又恨。菊仙呢?她被段小楼一句“不爱她”彻底击垮,那个在风雨里挺立的女人,最终选择了自尽。历史,真不是教科书上冷冰冰的几行字,它是活生生的人命,是鲜血淋淋的人生。
最后,再回到舞台。十一年后,他们重聚,在那个熟悉的排练场。时光荏苒,物是人非。再次唱起《霸王别姬》。程蝶衣还是那个虞姬,身段,眼神,丝毫不减当年的风采。段小楼,曾经威风凛凛的霸王,却显得老态龙钟,失了精气神。唱到“大王,你可真——真——真——” 他终于找回了感觉,那一瞬间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叱咤风云的年代,回到了他们最辉煌的时光。程蝶衣跟着,水袖翻飞,眼波流转,如痴如醉。然后,在最投入、最忘我的一刻,他拔出了那把陪伴了他一生的剑,那把象征着虞姬贞烈、象征着他艺术生命和情感执着的剑。“不疯魔不成活”,他用生命践行了这句话。一剑,割断了所有的痛苦、所有的纠缠、所有的不如意。血溅舞台,像一朵凄艳的花。段小楼一声撕心裂肺的“蝶衣——”,终于喊出了他对这个师弟,这个虞姬,积攒了一辈子,却从未敢正视的情。可一切都晚了。程蝶衣倒在地上,脸上带着一丝解脱、一丝满足,也许还有一丝对这个世界的眷恋。他的眼睛缓缓闭上,而那把剑,静静地躺在他身边。这一幕,是程蝶衣精彩绝伦的艺术生命的谢幕,也是那个荒唐年代里一个绝唱的终结。看哭了。真的看哭了。不仅仅是为程蝶衣,也为段小楼,为菊仙,为那些被时代裹挟着前进,最终撞得粉身碎骨的灵魂。这电影,后劲儿太大了,每一次回看,都像把心揉碎了一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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