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世界,通常是从下午两点开始的。不是被阳光,而是被微信提示音——那种“叮咚”一声,仿佛是发令枪——给硬生生拽出睡眠的。拉开窗帘,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,生机勃勃。而我的世界,只有一方屏幕,和屏幕上那条该死的,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时间线。这就是一个不知名剪辑狮日常的开端,日复一日,几乎没什么变数。
桌上,昨晚的外卖盒子还没扔,旁边是半杯冷掉的美式。电脑风扇在嗡嗡作响,像是在为我这苟延残喘的创作生命伴奏。开机,打开软件,进度条加载的几十秒,是我一天中难得的、可以放空的时间。我可能会盯着窗外某片树叶发呆,或者盘算着这个项目尾款到手后,是不是该把椅子换了。这把老伙计,已经开始用腰椎间盘的抗议来表达它的不满。

然后,地狱之门缓缓开启。
文件夹里躺着几百个G的素材。有拍得像电影一样的4K航拍,也有用手机抖抖索索录下的采访。我的工作,就是把这些生的、散的、毫无关联的碎片,像女娲补天一样,捏合成一个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“故事”。
这活儿,听起来挺酷,对吧?像个魔法师。但实际上,百分之八十的时间,我都在干体力活。筛素材。给镜头打点,入点,出点。重命名。建代理文件。这个过程极其枯燥,像是被罚在沙滩上数沙子,你不仅要数,还得给每粒沙子分门别类贴上标签。这时候,脑子里什么灵感、什么蒙太奇,全都是扯淡。唯一的念头就是:快点搞完,快点让我进入正题。
真正的战斗,是从面对甲方开始的。
“感觉不太对。”
这是我最怕听到,也最常听到的一句话。五个字,轻飘飘,却能把我熬了两个通宵的成果瞬间击得粉碎。什么感觉?哪里不对?你倒是说啊!但通常,他们也说不出来。于是就有了更多经典语录:
“你能不能让这个片子……更大气一点?” 大气?什么叫大气?!是把画面拉宽一点,还是配乐换成交响乐?“我们想要那种高级灰,但又要色彩鲜艳。” 哦,五彩斑斑的黑是吧,懂了。“这个logo,再大一点。不不,还是小一点好。诶,要不你试试放在左边?右边呢?算了,还是放中间吧。”
每一次沟通,都是一场心理和生理的极限拉扯。我得从这些云山雾罩的形容词里,精准捕捉到他们潜意识里那个模糊的画面。这需要的不是剪辑技巧,是读心术,是玄学。
但你不能抱怨。因为你是“不知名”的。你没有任性的资本。你只能笑着说“好的收到”,然后默默把那条已经被蹂躏过无数遍的时间线,再次拖到面前。
说起时间线,那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。它像一张密密麻麻的乐谱,视频、音频、字幕、特效,层层叠叠。每一个微小的调整,零点几秒的移动,都可能改变整个片子的呼吸。
大部分时候,我都在跟它较劲。这个转场太硬了。这段音乐的情绪进早了。这个镜头的景别跳得太厉害了。我一遍遍地播放,预览,像个偏执的侦探,试图从一堆线索里找出那个完美的节奏。
但偶尔,真的只是偶尔,通常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,奇迹会发生。
当一段BGM的鼓点,精准地卡上了一个人物动作的爆发点;当两个看似无关的镜头,通过一个巧妙的转场,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;当所有的情绪、信息、画面,都像溪流汇入大江一样,流畅地奔涌向前……
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上帝,在几英寸的屏幕里,笨拙地拨动着时间的琴弦,试图让那些喑哑的音符,迸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光。那种从混乱中建立起秩序的快感,那种“啊哈!就是这样!”的瞬间,足以抵消掉之前所有的折磨和沮丧。
真的,就那么一瞬间。
然后,就是无尽的等待。等待渲染。那根蓝色的进度条,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风景线。我盯着它,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。心里默念着:别崩,求你了,千万别崩。Premiere,我叫你声哥,行吗?
终于,片子导出来了。发给客户。然后,等待新一轮的“感觉不太对”。
这就是我的剪辑人生。没有什么镁光灯,没有红毯,没有观众的欢呼。我的作品,可能只是在某个发布会上播放三分钟,或者在某个APP的信息流里,被人用指尖划过,停留不超过十秒。绝大多数时候,它们就像投入大海的石子,激不起半点涟漪。
我不是艺术家,我更像个手艺人。一个在数字世界里,用鼠标和快捷键当刻刀,用时间和素材当木料,默默雕刻的匠人。日复一日,用自己的肝脏和发际线,去对抗这个世界的平庸和粗糙。
为什么还要坚持?
我也不知道。
或许,只是因为在某个渲染完成的清晨,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阳台,看到天边泛起的鱼肚白,会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。世界醒了,而我,刚刚创造了一个小小的、只存在于硬盘里的世界。
那个世界里,有我熬过的夜,有我和甲方斗智斗勇的痕迹,有我在无数个崩溃瞬间后,找到的那个唯一正确的节奏。
它很小,很微不足道。
但它是我造的。
然后,手机又“叮咚”一声。新的项目来了。
好了,不说了,我要去数沙子了。
原创文章,作者:剪辑研究所,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douyin766.com/181377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