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真的，有时候我看着屏幕上那一道道平滑的数字声波，会突然恍惚一下。
我脑子里会闪回出二十年前那个又小又暗的剪辑室，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胶片味儿，混着机油和一点点汗味。那时候我们搞电影录音剪辑，那不叫创作，那叫“干活儿”。手上是真家伙，剪刀，胶带，还有那台跟拖拉机似的Moviola剪辑机。一个镜头里，演员的台词要是不干净，背景混进了不该有的声音，比如导演没憋住的一声咳嗽……那完了，你这一天就得跟那几帧胶片死磕。用刀片刮，用胶带粘，小心翼翼，跟做微创手术似的。
那会儿，我们这行，就是一群手艺人。是藏在幕后，用最笨拙的办法给电影“擦屁股”的。谁在乎你？没人。观众夸画面美，夸演员演技好，谁会说一句“这电影声音真干净”？笑话。
那就是我们的“冬天”，漫长，而且看不到头。我们感觉自己就是个修补匠，而不是艺术家。你得想象，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戴着镣铐的舞者，明明脑子里有万千种声音的风暴，手上却只能摆弄那么几样笨重的乐器，憋屈，真的憋屈。
然后，数字化来了。算是第一次解冻吧。告别了物理剪辑，我们坐进了空调房，对着电脑屏幕。效率是高了，但本质没变，还是在做大量的、重复的、枯燥的“降噪”和“对齐”。电影录音剪辑的工作，依然是电影工业里最需要耐心的那个环节。一个多小时的电影，我们可能要花上千个小时去处理那些“杂质”。
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。直到几年前，那个叫AI技术的玩意儿，像个野蛮人一样撞了进来。
一开始，我们都挺抵触的。什么鬼？机器要抢我们饭碗了？我身边好几个老伙计都这么说。可你用着用着，就发现……真香。
这哪是来抢饭碗的，这分明是上帝派来给我们松绑的！
你还记得那种下雨天的外景戏吗？雨点打在各种东西上的声音，噼里啪啦，演员的对白混在里面，根本没法听。以前怎么办？后期配音呗，ADR。演员进棚，对着口型再来一遍。可情绪呢？现场感呢？全没了。现在？用AI跑一遍。你点个按钮，告诉它“分离人声”，喝口茶的功夫，它就把雨声和人声分得干干净净。人声轨拿出来，清澈得像山涧泉水，同时你还保留了现场的雨声作为环境音素材。你说，这叫什么？这叫魔法。
过去我们需要花一个星期去处理的一段嘈杂录音，现在可能只需要半小时。这多出来的时间干嘛？发呆吗？不！这才是电影录音剪辑第二个春天真正开始的地方。
我们终于可以把百分之九十的精力，从“修补”转移到“创造”上来了。
声音设计，这个词在今天才真正有了它该有的分量。以前，我们需要一个怪物在深渊里的吼叫声，怎么办？找各种动物的叫声，狮子、老虎、甚至猪，然后把这些声音进行拉伸、扭曲、叠加……一遍遍试，运气好能调出一个差不多的。现在？我可以直接跟AI说：“我想要一个，嗯……一个垂死的恒星在黑洞边缘挣扎时发出的悲鸣，声音里要带着金属的破碎感和宇宙尘埃的嘶嘶声。”
然后，AI会生成十几种方案给我选。
这太疯狂了，不是吗？它把我们从一个声音素材的“搬运工”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“造物主”。我们的想象力，第一次成了我们唯一的边界。我们不再受限于素材库里有什么，而是取决于我们脑子里能想出什么。
而且，还不止这些。杜比全景声（Dolby Atmos）这类沉浸式音频技术的普及，让声音彻底从银幕里“走”了出来。声音不再是平面的，而是立体的，是三维的。子弹可以从你耳边擦过，雨滴可以落在你头顶的雨伞上，背后敌人的脚步声会让你真的汗毛倒竖。
这种技术，要是没有AI的辅助进行精准的声音对象定位和渲染，靠人工去一点点调校，那工作量能把人逼疯。但现在，技术把最复杂的计算给做了，把最广阔的画布铺开了，等着我们这些“声音画家”去挥洒。
现在，我和导演开会，聊的不再是“这个地方噪音太大了得想办法处理一下”，而是“我们能不能让观众在听到主角心跳的同时，感受到他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？那种紧张到凝固的感觉”。
你看到了吗？这就是变化。电影录音剪辑，从一门手艺，一门技术，真正升华成了一门艺术。
当然，总有人会焦虑，说AI这么厉害，以后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们了？
我告诉你，不可能。
AI是个天才实习生，它能干所有脏活累活，甚至能给你提供无数灵感。但它没有审美，没有情感，更没有“灵魂”。
它可以把一段风声处理得无比纯净，但它不知道在哪一帧，这风声应该带着一丝萧瑟，在哪一帧，又应该透着一股暖意。它可以生成一万种爆炸声，但它不知道哪一种爆炸声，能让你在影院里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人物的绝望。
这些，靠的是人。靠的是我们这些跟声音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，对故事的理解，对情绪的把握，对节奏的掌控。AI给了我们锋利的宝剑，但怎么舞，舞出什么样的剑花，最终还是握剑的人说了算。
所以，我一点也不慌。我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奋。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岁刚入行的时候，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激情。这个行业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，而我，正站在浪潮之巅。
这，就是属于我们电影录音剪辑师的，最好的时代。我们的第二个春天，才刚刚开始。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梦里的声音，现在，我终于能亲手把它们带到这个世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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