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百部。
这个数字,压在我身上,也刻在我骨头里。它不是一个履历上的冰冷数字,是三百个光影交错的世界,是我在无数个深夜里,用耳机和调音台一帧一帧“熬”出来的体温。很多人以为,电影录音剪辑,不就是把现场录的音弄干净,配上点音乐和效果声吗?朋友,你要是这么想,那可就太小瞧这门手艺了。这活儿,更像是在给一个已经长得很好看的人,注入灵魂。

我到现在还记得刚入行时,带我的师傅跟我说的第一句话:“别信你的眼睛,信你的耳朵。”
当时我不懂。画面那么直观,演员的哭、演员的笑,明明白白摆在那儿。声音?不就是个辅助吗?直到我接手一个片子,有个镜头是主角在深夜的巷子里,下定决心要离开。导演拍得特别好,背影、路灯、拉长的影子,氛围感拉满。可我怎么听,都觉得不对劲。现场收的脚步声,太实了,邦、邦、邦,像个赶着去上班的。
我琢磨了三天。三天,就在那个小黑屋里,对着那一小段画面,反复听,反复试。我扔掉了现场声,自己穿上皮鞋,在录音棚的石板地上,学着主角的步态,录了不下五十遍。最后选中的那一版,每一步都带着一点点的拖沓,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里,藏着犹豫;但落地的瞬间,又有一丝决绝的闷响。我把这声音合到画面上,再配上一点几不可闻的风声,和远处一声模糊的狗叫。
齐活了。
那一刻,我浑身起鸡皮疙瘩。那个背影,突然就活了。他的挣扎、他的不舍、他的决绝,全在那个脚步声里了。从那时候起,我才算真正摸到了电影录音剪辑的门道。它不是还原,而是创造。是翻译。把导演想要的、演员没能完全表达出来的、甚至连画面都无法承载的情绪,翻译成声音的语言。
这电影录音剪辑300部的生涯里,最怕的不是没声音,而是导演跟你说:“我要一个‘高级’的声音。”
“高级”是什么?天知道。
有一回,拍一个科幻片,导演要飞船引擎启动的声音“高级”一点。我找了各种素材,喷气式飞机的、火箭发射的、甚至把猫的呼噜声做了几十层效果叠加,他都摇头。他说,没感觉。那段时间我真是魔怔了,走在路上听见空调外机响都想录下来。后来有天半夜,我拿杯子喝水,玻璃杯放在大理石桌面上,不小心蹭了一下,发出一声非常细微、频率极高的“滋——”的一声。
就是它!
我把这个声音录下来,拉伸、变形、加上低频的共振,再混合一点点电流的“毛刺”感。第二天放给导演听,他一拍大腿:“对了!这就是我要的高级感!有点危险,又有点优雅!”你看,声音这玩意儿,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道理。它不是逻辑,是直觉,是体感。
电影录音剪辑的工作,大部分时间是在孤独里跟自己较劲。一个镜头,几十轨声音,混在一起,像一锅滚烫的粥。人声、环境声、脚步声、道具声、音乐、效果声……你得把它们掰扯开,理清楚,谁是主角,谁是配角,谁该往前站,谁得往后退。一场爆破戏,可能需要上百轨声音来构建。从爆炸瞬间的核心巨响,到碎片飞溅的破风声,再到石块落地的沉闷撞击,甚至还有远处建筑玻璃被震碎的清脆回响。每一个声音,都得有它的位置、它的方向、它的质感。
观众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这些细节,他们只会觉得,“哇,这场面真炸!”这就对了。最好的声音设计,是让你“感觉”到,而不是“听”到。它像空气,你无时无刻不在呼吸,但你不会特意去想它的存在。可一旦没有了,你就活不了。
当然,这三百部里,也有很多跟导演、跟制片人吵架的时刻。他们总觉得声音是最后一道工序,预算能省就省,时间能压就压。最离谱的一次,一个古装片,都已经快上映了,主演的几句关键台词有杂音,要回来做ADR(后期对白录音)。结果那位大明星档期排不开,制片人问我:“你能不能找个声音像的模仿一下?”
我当时就火了。我说:“你这是在做电影,还是在做冒牌货?”
声音是角色的一部分,是演员表演的延伸,怎么能随便找个人来替代?那角色的魂就散了。最后还是坚持把演员请了回来,在录音棚里,我一句一句地抠,让他找回当时的情绪和语气。录完,演员跟我说:“谢谢你,让我又重新活了一遍这个角色。”
那一刻,所有的辛苦,都值了。
从最初的模拟设备,到现在的全景声、沉浸式音频,技术在飞速发展。但电影录音剪辑的核心,从来没变过。那就是“听”。不是用耳朵听,是用心去听。去听画面的呼吸,去听角色的心跳,去听故事背后,那些说不出口的潜台词。
有时候,最牛的声音,是“没有声音”。
我做过一部战争片,一场惨烈的巷战之后,导演剪辑了一个长达一分钟的长镜头。主角从尸体堆里爬出来,眼神空洞,周围一片废墟。按照常规做法,这里应该配上悲壮的音乐,主角沉重的喘息,远处零星的枪声,来烘托气氛。
但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我把所有的声音都拿掉了。所有的。只留下一个频率很低、若有似无的耳鸣声。
整个世界,瞬间死寂。那种窒息感,那种巨大的创伤之后的失聪感,比任何音乐、任何音效都更有力量。在审片室里,那一分钟,没人说话,连呼吸都停了。放映结束,灯亮起,导演走过来,拍了拍我的肩膀,什么也没说,但我知道,他懂了。
这就是声音的魔术。
掰着指头数,电影录音剪辑300部,我的人生,好像就浓缩在了那个昏暗的调音台前。那些光影,那些故事,那些人物的喜怒哀乐,都曾流淌过我的指尖。有时候我会想,当一个观众坐在电影院里,被某个声音细节打动,或者被某段氛围所包裹时,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名字。
但这没关系。因为我的名字,已经写在了那些风声里,雨声里,那些心跳和叹息里。
下一个三百部?谁知道呢。但只要这耳朵还能听,这手还能动,故事,就还在继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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