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,我是说如果,非要让我给自己的记忆做一个常德剪辑,那这活儿可真不好干。
它不是那种打开Pr或者Final Cut,把素材拖进去,咔咔几刀,配上音乐就能搞定的事。我的素材库,它太庞大了,乱七八糟,画质感人,音轨更是嘈杂得要命。有沅江边清晨的雾气,黏糊糊的,带着水腥味;有老西门麻石路上,自行车碾过的咯噔声;还有一碗圆扁不分、加了超多酸菜和剁椒的牛肉米粉,那滚烫的香气,简直是4K高清、杜比全景声级别的。

我的第一个镜头,大概会从一碗钵子菜开始。
对,就是那种土里土气的,用小火炉温着的,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钵钵。这玩意儿简直是常德人性格的浓缩。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,但内里,天知道炖了多久,各种味道——辣的、咸的、鲜的、香的——全都在那一口小小的容器里互相渗透、彼此成就,热烈又固执。小时候,冬天的饭桌上,必定有那么一两个钵子,一家人围着,筷子在里面翻江倒海。我爸总爱夹一块炖得稀烂的肥肠,我妈呢,专挑里面的千张结。而我,就等着锅巴在肉汤里泡软的那一刻。这个镜头,我不会用任何技巧,就一个固定机位长镜头,推子拉回来,是满屋子的暖光和家人的笑脸。这就是我常德剪辑里的“开场白”,是底色,是无论后来的人生多么光怪陆离,都无法撼动的温暖基调。
然后,画面一切,跳跃到夏天。
节奏得快起来。镜头要晃,要跟拍。是放学后,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,把书包甩在柳树下,光着膀子,“噗通”一声扎进河里。那时候的河水,哪有现在这么多讲究,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头。我们在水里打闹,比谁憋气时间长,阳光把我们的脊背晒得黝黑发亮。累了,就爬上岸,跑到小卖部,花五毛钱买一根“冰狗”,或者更奢侈一点,来一瓶玻璃瓶装的“健力宝”。那个味道,现在想起来,舌根都还在冒着甜丝丝的气泡。这个片段,我会配上周杰伦早期的歌,带着点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懒散和嚣张。这,是我记忆里最生猛、最无所顾忌的常德剪辑。
当然,一个好的常德剪辑,不能全是高光时刻。
必须有“废片”,有那些被剪掉的、不那么完美的、甚至有点伤感的片段。比如,我记忆里的那些老巷子。它们叫什么名字,我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路是用青石板铺的,一下雨就滑得要命,两边的木房子探出滴水的屋檐。邻居家的奶奶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择菜,用我听得半懂不懂的常德话跟人聊天。后来,推土机来了,“轰隆隆”的,那些充满了生活肌理的巷子,连同那些声音和气味,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规划图上冷冰冰的线条。
这个片段,我会用黑白色调处理。没有配乐,只有现场的噪音,推土机的轰鸣,砖瓦碎裂的声音,还有风穿过空地的呜咽。这是我心里的“删除场景”,是我每次回家,站在崭新的、宽阔的马路边,心里会隐隐作痛的部分。它提醒我,我的常德剪辑,是一部永远无法“另存为”的作品,因为底片本身,就在不断地消失。
剪辑师最头疼的是什么?转场。
从童年的河水,怎么自然地转到如今车水马龙的城市?从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,怎么转到朋友圈里那些精致却毫无灵魂的brunch?我做不到。所以我的剪辑,转场会很生硬。
一个叠化。画面一边是诗墙公园里,老人们悠闲地唱着花鼓戏,另一边是我在深夜的写字楼里,对着电脑屏幕发呆。一个快切。前一秒是沾满了辣椒油的鸭霸王,后一秒是我手里这杯冰冷的美式咖啡。
这种强烈的对比,就是我作为一个离开常德的人,最真实的感受。故乡成了一个遥远的坐标,一个被我反复美化、剪辑、打包好的精神慰藉品。我把它剪成我想要的样子,滤镜开到最大,把那些无聊的、重复的、烦闷的日常全都剪掉,只留下最闪光的瞬间。我向外地的朋友炫耀我们的米粉多好吃,沅江的风多舒服,却绝口不提小城市的局限和那些让我想要逃离的瞬间。
你看,这多像一个自欺欺人的剪辑师。
最终,我的这部常德剪辑成片,会是什么样子呢?
它不会是一部恢弘的城市宣传片,没有无人机航拍的壮丽全景,也没有精致的延时摄影。它会是一部非常私人、甚至有点粗糙的“伪纪录片”。镜头摇摇晃晃,对白充满了地道的方言,BGM时而是嘈杂的人声,时而是一片寂静。
结尾的镜头,我想好了。
就定格在黄昏的沅江大桥上。我站在这头,看着对岸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,像打翻了的星河。江风吹乱我的头发,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,悠长,寂寥。我不说话,镜头也不动。就这么静静地看着。
因为我知道,无论我怎么剪,怎么拼凑,真正的常德,那个我回不去的时空,永远比我的剪辑要复杂、生动、深刻一万倍。而我能做的,只是在记忆这条漫长的时间线上,小心翼翼地,打上几个属于我自己的入点和出点。
这就是我的,独一无二的,常德剪辑。它不完美,但它是我的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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